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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完结】【电影狄仁杰系列/狄尉】琴诗酒伴

甜饼,和后篇《雪月花时》组成一个完整故事,不想吃刀可以单看本篇。

出现的所有衣食住行服饰官制一类细节,凡是电影拍过的,全部拍什么样就写什么样;北里情状和各种娱乐的细节都有时间操作,基本是唐代不同时期的情况被我胡乱套用到初唐,提到武举也是同理;看舞的部分是和 @S清澈本澈 聊天的内容,勉强算个点梗,特此说明。

依旧不知道电影的场合怎么写弃权,反正人物不属于我就对了。

 

 

乾封元年四月,帝后自洛阳还驾京师,文武百官悉数随行。

这是水月第一次进长安城,这件事说出去竟没一个人相信。沙陀忠打听清楚前后枝节,立即便以地主自居,问是否要他作个向导,好带她仔细逛遍长安。沙陀忠原以为横竖不过是去东市西市一类地方,谁知道女侠张口便是一句:“我要逛平康坊。”

她说这话时狄仁杰也在,可惜机敏伶俐如大理寺卿也没能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在一旁说道:“平康坊内多是贵人居所,确实富贵繁华非常……”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水月抢断:“两个臭男人装什么蒜,老娘要去逛北里!”

沙陀忠原本正在一旁吃茶,被这一句噎住,生生呛咳了半刻才止住。水月饶有趣味地看了他这一出洋相,一边懒洋洋问:“不就是个平康北里,你去是不去?”

“你、你你、你一个女孩子——”沙陀忠原本还要争辩,却被水月拎住领子,一把拽到面前。狄仁杰讪笑一声,试图搭救沙陀忠,立即得了一个眼刀子,于是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

“怎么,不像你们男人似地狎妓冶游,我就不能去看舞听小曲儿了?”水月见两人并不答应,又不依不挠追问。这话说得直白,狄仁杰背后几乎立即起了一道冷汗,连忙阻止她:“朝廷有令,朝官不可入北里寻欢作乐,水月姑娘千万莫要害狄某。”

水月听过这话,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他。狄仁杰被她看得寒毛倒竖,正要说话,却被门外一阵大笑声打断。听声音来人是尉迟真金,他还没有走到门口,说话声已传了进来:“老狄,你这话便是不诚了!”

狄仁杰站起来迎他,一边答道:“虽偶有应酬,狄某确实从不敢夜宿此地,生怕落人把柄,尉迟大人难道还不知道么?”

尉迟真金推门进来,听他这话又是一阵笑,又道:“做朝官前可就未必了!你当年明经及第,就没有和同年举子们一道狎游馆宿过?这话说起来,怕是连水月姑娘也不肯信吧!”

狄仁杰不紧不慢笑了笑,先同他见礼,然后才慢悠悠反驳:“尉迟大人虽历任大理寺卿,却是以武举入仕,你们武生中间便没有这样的风气么?尉迟大人看起来同样不似久经风月的老手,莫非是在诓骗狄某?”

这话正戳在尉迟真金痛处上,金吾卫上将军咬一咬牙,正要发作,倒被沙陀忠抢了先:“狄仁杰,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持身最正,没想到竟看错了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摆出一幅痛心疾首模样。尉迟真金一双青碧色眼睛不动声色地转了一转,目光从沙陀忠身上掠过,忽然收敛神色,又笑了一声,搭腔道:“沙陀说得甚是。我识人不清,才误将你当做值得结交的良友。如今看来,是我疏忽大意了。”

水月听他们在言语上打这一阵机锋,早已不耐烦,不等狄仁杰开口说话,径自将话头接了过来:“喂,你们金吾卫司掌京师治安,可有什么良家女子不得入平康北里游玩的禁令?”

这话问得不大恭敬,换在往常,必定会得尉迟真金几句责备。只是今天金吾卫上将军满心只想在这一场口舌之争上胜过狄仁杰,竟也和颜悦色答道:“自然没有。寻常女子避开此地,不过是出于自身安危考虑。便是朝官,真到了休沐时日,也有许多去北里游宿。”

水月听他这样说,心中大喜,立即一左一右拉住沙陀忠和狄仁杰,说道:“既然如此,旬休时我要去北里。”她想了想,又冲着沙陀忠补上一句:“你来出钱。”

沙陀忠在最初听她提起平康北里时便已经面红耳赤,谁知道还要被打劫荷包,心中戚戚,不由自主缩起身体,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个球。他颤抖着嘴唇,好半天吐出一个“你”字,奈何惧怕女侠威风,不敢真说出个什么反驳的话来,于是也没有了下文。

“行了,”尉迟真金端正脸色,转而说起正事,结束了这一场玩闹,“上次大理寺要金吾卫协助缉捕的犯人已经抓获,算来此刻正该押解到大理寺门口,你们先随我去会一会罢。”

此事便算是商定。

 

平日里各人都有正事要做,忙起来便顾不上休息,一直等过三次旬休,到第四次时才终于得空。于是四人结伴,一同进了平康北里。

到达时正是酉正时分,夏季昼长夜短,此刻日头还未落下,各处楼台却已经亮起了灯。狄仁杰回京师后办过一个案子,由此与一位假母相识,又经她推荐了一处以歌舞优美称著的馆阁,此刻便领着另外三人走到一座宽敞明净庭院前。

水月一路都在左右打量,见这庭院与她想象中大不相同,心中有些计较,便悄悄戳了戳身边的沙陀忠,问道:“哎,你说,这真是那什么乘月馆吗?怎么看起来不大像是浪客狎游的地方?”

沙陀忠对秦楼楚馆的全部认知只有一座洛阳燕子楼,偏偏狄仁杰带路前往的这座院子看起来与燕子楼没有丝毫相似,这一问正问在他心坎上。他转过脸去看水月,假作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来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进过平康坊,你……你不如去问老芋头!”

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并肩走在一处,原本领先他二人几步,换作旁人在他的位置上,断不能听见身后这点悄声对话。只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又不常拜访此处,难免有些微妙戒备,不知不觉间竟将沙陀忠的话一字不漏听了去。金吾卫上将军不紧不慢转过头,挑着眉毛瞪了沙陀忠一眼,看起来倒与洛阳那座几乎被他拆个精光的天王庙中的塑像有几分相似。沙陀吃他一瞪,不自觉打个寒颤,又朝着水月身边缩了缩,却被女侠一把甩开,只得委委屈屈走到最后,务求离尉迟真金越远越好。

“我们到了,”狄仁杰带着三人进了眼前这座雅致院落,回头招呼一声,紧接着便去与这一户当家的假母打交道。假母先前就听过同行介绍,知道今晚有贵客,立时迎上去,堆了满脸笑,问几位客人想玩些什么。

“听闻贵阁有一位女儿歌舞俱佳……”狄仁杰话一出口,假母便转过头去一迭声叫人,让去请一位“令姐儿”来。她将四人迎进庭院最深处一座水榭,一路上直夸耀道:“我家令姐儿虽然年幼,却师从名家,能舞胡旋、柘枝、浑脱,须知便是真正的胡姬也不如她呢!”

她这样说,水月与沙陀忠难免兴奋起来。等进了水榭,见里面几位侍儿正自宝子中捡香料往炉中添去,她立即又差遣了当中的一个去催请这位“令姐儿”。狄仁杰侧过头和尉迟真金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笑容,便对假母说:“想来这位令姑娘梳妆打扮起来也要些时候,不如先为我们设酒馔。”

假母答应一声,便先退下去了。尉迟真金跟着她一道退出去,不一刻又折返。几个侍儿跟在他身后进了水榭,接连奉上消暑的甜点小食,数量之多,仿佛要将这水榭外间中的案几全数铺满似的。紧接着来了一队乐伎,在屋里捡了一处角落一一坐定,当中一个琵琶女拈着拨子在弦上轻轻拂出若有似无两声,抬起脸朝尉迟真金的方向递了个笑,随即垂下眼睛拨弹起来。余下的伎子们并不随之奏乐,而是放下各自手中的乐器,轻轻为她打着拍子。

这支琵琶曲不长,一曲奏罢,琵琶女又抬起眼睛偷偷打量尉迟真金。可惜金吾卫上将军对这秋波毫无知觉,倒是一旁的水月热情最为高涨,连连拍手。见此情景,琵琶女也只得黯然垂下头,领着伎子们奏起第二首曲子。这时候沙陀忠微微侧过身,悄声对狄仁杰道:“这令姐儿梳妆要得真久。你说,她如此厉害,不知道比银姑娘如何?”

狄仁杰笑一笑,同样压低声音答道:“说到底不过是主人家的自夸罢了,你在南曲中曲上随意找一座馆阁进去,假母们都会用这同一套说辞来诓你。何况她派人去催只是做做样子,这位令姑娘也并不真是在梳妆打扮,总要大把银子撒下去,才能见着佳人。”

狄仁杰此时谈论银钱之事,原是想着水月说过的要沙陀忠出钱,故意拿话去逗他。正巧此刻两位侍儿来上酒,一边将酒壶往桌案上送,一边巧言夸赞,说这一壶是特意遣人至剑南道购来的烧春,口味如何醇厚,那一壶是岭南商人千里迢迢运来的灵溪酒,口味如何清冽;又有琥珀色郁金酒、青紫色葡萄酿,颜色如何华美可爱。最后奉上三只小壶,言道里面盛的酒液叫作诃梨勒、毗梨勒、庵摩勒,酿造法自大食,即便是在长安城中,也只有寥寥数家酒肆楼台售此琼浆。

侍儿们说的是酒,沙陀忠听在耳中,全数化作不可计量的金银。再一想,除这一桌酒席外,还少不了延请伎子的开销,两相叠加,算出的数字几乎能教可怜的医官当场厥倒。尉迟真金看见他神态,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安心,今日酒钱我已经全数结过,否则你哪里还能端坐在此,早被人逐出去了。”

此话说出,在场三人立时一惊,心道尉迟真金如今是正三品官员,俸禄固然不薄,如此一掷千金却未免勉强。尉迟真金视线扫过众人,明白了他们心中所想,又笑着补上一句:“我平日里开销不多,偶尔一顿酒倒还请得起。”

这倒是实话。群臣中人人皆知金吾卫上将军素好名香美酒,但鲜少有人知道他除却这两样奢侈嗜好,生活几乎称得上简朴。他没有家室,也不曾留恋哪家名姬,若当真想要挥霍,攒下的俸禄也足够他挥霍许久。想通这一节,余下三人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侍儿摆好酒便退下了。不多时一曲终了,又一位盛装女子捧着一套论语玉烛笼台走了进来。她将笼台放下,拍一拍手,示意乐伎们再续一支曲子,又转到席前拜了一拜。这女子仪态婀娜,但并不矫揉作态,自言名叫竹娘,是那位“令姐儿”的女兄,先行代她来给客人们赔罪。尉迟真金先前就嘱咐过,因此侍儿送酒来时也送了许多空杯,他饶有兴趣地将席间七种酒液各斟一杯,在笼台前列作整整齐齐一排。竹娘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客人,忍不住先笑了一回。

于是酒席间的游戏也能玩起来了。竹娘自告奋勇作席纠,问众人想做什么游戏,水月立即抢着指向笼台。她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这是什么,只想打开筹筒盖子看个究竟而已。竹娘环顾一圈,见其余三人没有反对,便捧起笼台,第一个膝行至水月面前,揭开筹筒,请她抽一支酒筹。

水月抽了一支,仔细端详着读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放。”她并不明白这酒筹上文字的意思,读过一遍也只有茫然。竹娘忍不住“噗哧”一声,向她细细解释,言道这套酒筹上的字句取自论语,最后载着如何罚酒。水月抽着一支“放”字签,意思是这一轮不需饮酒。

水月“啧”了一声,顿时感觉趣味少了大半,又将刚才那支酒筹放回筹筒。她又看了一眼整整齐齐排成一行的七杯酒,不免有些焦躁,向竹娘问道:“我偏想喝酒,你让不让?”

“这可不行,”竹娘笑意盈盈,音调也轻软甜美,说出的话却很坚决,“贱妾既然作了席纠,自然务求公正,饮酒也须得按着规矩来才行。不过——”她看一眼列得整整齐齐的七杯酒,又道,“今日既有七种不同佳酿,贱妾倒想建议各位大人增添一条规则。”

狄仁杰向她笑笑:“愿闻其详。”

“佳酿虽多,不免使人挑花眼,”她指一指七只酒杯,向四人道,“不若立下规矩,无论抽着哪位大人饮酒,皆由抽酒筹的大人决定该饮哪一杯。”

四人互相看看,一道点头同意了这建议。于是竹娘捧着笼台,递向坐在水月身边的沙陀忠。医官小心翼翼抽了一支酒筹,举起来一看,是一支“乘肥马,衣轻裘”,正是要衣着最鲜亮的人饮一满杯。他拿着酒筹左右看过一遍,正在比较谁的打扮最是光鲜,却发现所有人都正盯着自己,不由得手心冒汗,说出的话也结巴起来:“你、你们什么意思啊?”

竹娘适时接话:“大人不看一看今天自个儿穿了什么吗?”

听见她这样说,沙陀忠低下头看了自己一眼,心里立即道了一声“不好”。这天水月作男装打扮,穿一身素色袍子,乍一看并不十分像女子,倒像是个俊俏公子;狄仁杰和尉迟真金也都各自穿着深色衣袍,衣料固然精美,颜色上却并不显眼。只有沙陀忠自己穿了一件红底宝相花夹缬外袍,与另外三人坐在一处,竟显得华贵非常。在场做这游戏的人中只有竹娘打扮比他更艳丽,偏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用这样的由头教不相熟的女子喝酒,只好认下这一杯,战战兢兢去拿酒。

他一边伸手,一边转过头问狄仁杰:“老狄,你说这些酒里哪一种最不醉人啊?”

这一回狄仁杰终于不作弄他,指点这异族医官拿了一杯葡萄酒。便是这一杯他也喝得勉强,放下杯后忍不住连做几个苦脸,恰逢房间角落里的乐伎们换了支曲调谐谑的曲子,众人看他古怪脸色,没一个忍住不笑出声。

下一个抽酒筹的是狄仁杰。他犹豫一下,拈出来一支“为德以政,譬如北辰”,尉迟真金便得了一杯烧春。轮到尉迟真金自己时,得着一支“学而不及,又恐失之”,于是又喝下大半杯诃梨勒。沙陀忠原本正在笑,看见他喝酒时乐在其中,脸色又垮下来了。

笼台又回到水月面前。这一回她抽出来“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于是高高兴兴拉着沙陀忠要一同喝酒。她虽在江湖中游历,却从未入过蜀中,也没有去过岭南,因此对着烧春灵溪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选了烧春。她选时并不知道,喝进口中才发现这酒比另外六种更烈,于是扭头去看沙陀忠的表情,发现果然有趣。没成想下一个沙陀忠立即抽着一支“后生可畏”,轮到年纪最小的水月饮一杯,他故意挑了口味清淡的一种,教她也不痛快了一回。

如此几轮玩过,沙陀忠脸色微红,已经有三分醉意。他左右打量一阵,见水月和尉迟真金都还面不改色,心知这两人乃是海量,并不奇怪;偏偏狄仁杰也脸色不变,正笑着与尉迟真金低声说话,泰然自若得岂有此理。他心有不甘,问了一遍,狄仁杰只递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眼神,又转过头去与尉迟真金说话。

沙陀忠还想追问,水月看不过这场面,一把拉住他的领子,一脸嫌弃地解释道:“傻子,你也不看看他都抽到些什么令筹——他指定的酒,一大半都在别人肚子里。”她说着“别人”,事实上却对着尉迟真金努了努嘴。沙陀忠打了个激灵,脑子里一股酒意消散了大半,却又隐约觉出点别的什么意思。他想一想,终究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奇异灵感,只得摇头作罢。

水月这样观察入细,实际不过因为她正馋酒,恨不得多被抽中几次。可惜她今晚运气平平,无论如何都喝不过瘾,到这时已经不耐烦。竹娘适时察觉了她的不耐,又提议说不如换个游戏。恰此时水月手里正握着一支酒筹,她手腕一翻,直接掷入筹筒。露过这一手,她才说道:“不如玩投壶。不过要胜者饮酒才好。”说着将令筹全数拿起分给各人,大有将这筹筒直接当作耳壶的意思。竹娘劝了一句,见无人在意,只得由她去了。

水月订这规矩,原本是为了找个由头喝酒,谁知令筹掷过几轮,尉迟真金竟与她争起胜来。后来他二人手中的余筹都已经得不多,水月左右看看,直接将沙陀忠剩下的酒筹全都抢走。尉迟真金依样画瓢,拿走狄仁杰剩下的酒筹,可惜这样也还是少一支。投至最后一轮,竹娘见他手中空空,顺势从发髻中拔下一支鎏金孔雀钗递去。尉迟真金想也不想接过,翻手扔了出去,等孔雀钗落进筹筒时才觉出不对。他指尖上还沾着竹娘身上熏过的香气,整个人都僵住,心头犹自怔怔,忽然听见水月“哎呀”叫了一声,原来是她投最后一支时酒筹自钗头擦过,被阻了一阻,最终偏出筒外。

尉迟真金看见这结果,忽然回了神,志得意满大笑一声,伸出手去拿装着诃梨勒的酒壶。拿到手后他掂了一掂,发觉壶中酒液已不剩多少,索性仰起头来,就着壶全数喝光。水月看他的作派立即也红了眼,抓起装着郁金酒的小壶一饮而尽。沙陀忠目瞪口呆看着这两个酒鬼,狄仁杰与竹娘倒一齐拍着手笑起来。

正在这又笑又闹当口,一阵若有似无鼓响传来,夹在乐声中虽听不真切,尉迟真金却兀自笑了一声。他在金吾卫任职,熟悉街鼓音色,自然听出这是顺天门上大鼓的声响。沙陀忠被他突如其来笑声吓了一跳,又凑上去问:“喂,老芋头,你笑什么?”

狄仁杰见尉迟真金忽然发笑,也停下玩闹仔细注意,听见了这阵鼓声。他忍不住又拿这事捉弄沙陀忠:“我想,尉迟大人大概是在笑你也要做一回夜宿伎馆的浪客了。”

沙陀忠全没有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转过头与水月对视一眼,发现女侠脸上也是一片茫然。最后还是竹娘侧耳仔细听了片刻,然后为他二人解围:“是外边在敲闭门鼓了。若不想冒险犯夜,沙陀大人今晚也只得留宿乘月馆——贱妾揣测,狄大人和尉迟大人大约是这个意思。”

沙陀忠的脸立即烧起来,红晕一直从颧骨上蔓延到耳朵尖。水月看不过眼,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问道:“你脸红什么?”

“你、你胡说,”沙陀忠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水月的魔爪,只好继续被她拎着领子,毫无气势地反驳,“我有什……么好脸红,还不是今天太热!再再、再说,我就是夜宿又怎么了!你凭什么管我!”

放在房间里用作降温的冰块这时只化了小半,他说什么天气太热,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其他人看破不说破,全数低着头窃笑。两人又争了几句,最后大约是水月觉得这一边倒局面实在没什么意思,才终于放过他。乐伎们早就注意到几位贵客在谈论闭门鼓的事,先前一首奏毕便停下,这时又要重开一曲,却听见水榭外传来一声——

“令姐儿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听见水榭外传来一阵清脆铃铛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扑鼻香风。尉迟真金鼻尖轻轻动了动,辨认出这是苏合香,与房间里焚的龙脑混在一处,搭配倒也得宜。竹娘迎至门口,与她彼此问了声好,再相携进屋,场面一时明艳非常。可惜竹娘立即便退至一边,只有令姐儿独个走到房间中央向客人们见礼。她自言小名巧巧,年正二八,承蒙馆阁中一帮姐妹抬举称一声“姐儿”,又为自己姗姗来迟陪不是。她的模样娇美,打扮妍丽,声音与语调却爽利干脆,举止仪态也落落大方,谈吐间很是讨人喜欢。

狄仁杰问她:“听你阿母说,你能跳许多种胡舞?”

令巧巧答道:“贱妾自幼习得胡旋、柘枝、浑脱,‘许多’却不敢当。不知大人想看哪一种?”

狄仁杰上下打量她一遍,忍不住笑道:“令姑娘这样说,却穿了一身柘枝舞衣——那不如就看柘枝罢。”他这样说,心里却想假母与这令姐儿的话八成有假,擅长柘枝固然是真,旁的舞却未必了——否则何须如此打扮?只是众人都正在兴头上,实在没有必要点破。他余光瞥见尉迟真金微微皱起眉头,大约也是有同样的猜测。

令巧巧拜了一拜,算作答应;又向乐伎们招呼一声,立时有三人离开,不一刻又带回来几面小鼓。乐伎中原本有人司鼓,这时又分出几个,将原本手中的乐器放在一边,操起鼓来。令巧巧见她们准备停当,自己也走开几步,抬手俯腰,半掩容颜,规规矩矩摆出一个舞蹈的起势。

她做这些事时没有人说话,除开乐伎们搬弄乐器的声音,水榭里只听得见她一身琳琅珠玉叮铃铃作响。水月年幼时曾看过一回柘枝,不过只是遥遥围观,这是头一次离舞者如此之近,忍不住挑起眉头细细观察。她尚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见三声招催鼓响,令巧巧纤腰素手随之而动,带出一阵香风,立时又稳稳当当停住。她头戴一顶缀珠锦绣胡帽,帽尖上一只小小金铃,随她动作跳了两跳,却并没随她一道停下,兀自轻颤,在满室灯火下闪出一点活泼的光。

不过这停顿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鼓声很快又响,令巧巧也踏着鼓点,腾身起舞。起先鼓声缓而重,她的动作也柔软而庄重,偶尔面朝客人们的方向,她便眨一眨眼睛递过去一段潋滟眸光。后来鼓点渐渐变了,轻重疾缓轮次交替,于是舞蹈的节奏也随鼓声变化,鼓声疾时固然灵巧轻快,鼓声缓时却不再平缓温和,反倒辗转挪腾,大开大阖。她身上穿一件窄袖紫罗衫,上面织着孔雀纹样,又用金线描绣一遍,原本就栩栩如生,这时随她动作起落开合,竟像是要活过来一般。她腰上系着颜色明丽的红底锦带和宝玉琉璃缀成的华美珠串,舞动时四散开来,飞荡飘摇,恰似孔雀开屏的尾羽,在空气中扬起一阵旖旎香风、珠玉繁响。

舞至中节,令巧巧踏鼓点腾空跃了一跃,细腰向后折去,身段绷紧,正是一道优美弧线。水月轻喝了一声“好”,被少女听在耳中,往后便有意无意朝着她送妩媚眼波。水月这天虽然男装打扮,可乘月馆中女子惯见各种市面,轻而易举识辨出这素色袍子里裹着一具女儿身,令巧巧此时与她暗送秋波,原本不过是玩笑。谁知道坐在水月身侧的沙陀忠错会了意,竟以为这一段眼波是送与自己,一边脸红,心下一边得意起来。恰此时鼓点又变,令巧巧拍手旋身,又拈起一段锦带扬手递出去,正朝着他的方向。锦带一划而过,立时被收了回去,沙陀忠受这妍丽光景蛊惑,一时心旌摇荡,竟伸手出去捉,眼见不能捉住,又想要站起来。

水月余光看见他动作,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气,双手按上他肩膀,将人又生生摁了回去。沙陀忠在她手下忽然惊醒,犹自想着莫非水月也肯为了自己吃味,于是露出个讨好微笑,正要说话,却见水月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站了起来。她顺着鼓点节奏拍手,一边拍,一边走下场去,踩着鼓点旋转到令巧巧身边,忽然伸手虚虚搂住少女的纤腰。

这一出来得突然,令巧巧却并不惊慌,就着她的手臂向后折腰,双手在地上一撑,径自做了个空翻。这动作原本不在舞蹈之中,她头顶锦帽落了下来,露出的螺髻却还紧紧地盘住。水月左右看看,从一旁的笼台中抽出那支教她饮恨的鎏金孔雀钗,又回到令巧巧身边,就着少女一个偏头扬手的动作,将孔雀钗送入她的发髻中。令巧巧回头对她笑了一笑,用红锦靴子尖轻轻挑起落在地上的锦帽,伸手接过,递至水月手中。这一段显然不在原本的舞蹈之中,她动作时却依旧合着鼓点节奏,没有一处踏错。

看到这里,连惯看她舞柘枝的竹娘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另外三人也一齐鼓掌喝彩。水月眉目一挑,竟似还不服气,反手将锦帽扔进沙陀忠怀里,自己旋身到乐伎中间,拾起被放在一旁的箜篌,轻轻拨了一拨。这一段原本已经是舞蹈末尾,鼓点渐歇,箜篌声音清亮高亢,水月弹了一段,很快喧宾夺主,彻底掩住了鼓声。她弹的是最常见的胡旋曲调,摆明了想给令巧巧一个难堪,谁知道少女并不惊慌,反而眨眨眼睛,又笑起来。这一笑快意多于妩媚,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皓齿,倒显得她光彩更加照人。她原本舒展开的双手蓦地收回,轻轻搭在腰上,随着箜篌曲调径自旋转起来。

水月显然没有料到这段事态发展,她心头火大,弹出的曲调也渐渐快了起来。这时候鼓声彻底消失了,满室只有箜篌清响与珠玉低鸣,旁观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令巧巧穿的是柘枝舞衣,腰上系着的繁重装饰原本不适合作这种左右频繁更迭的急促旋转,她却浑不在意,按着曲子节拍流畅地跳了下去。旋转最疾时,她佩戴的珠串高高荡起,宝玉、珊瑚、玛瑙、琉璃在明亮的灯火下一齐折出炫目光彩,裁剪精细的锦缎裙摆也随旋转动作渐渐舒展,就像一朵将开未开的石榴花终于耐不住温暖夏风的催促,缓缓地打开了花瓣。

原来她说自己能舞胡旋的话竟全不是虚假。这段突如其来的舞蹈跳到最后,终于以箜篌丝弦不堪重负,在水月手底下断了一根告终。音乐中断时令巧巧还在旋转当中,受腰间重负影响,一时收势不及,踉跄两步,跌了下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靠上尉迟真金肩头。少女白净脸面上傅了红粉,这时被汗水浸润,于面颊上淌下几道若有似无润泽绯色。她就着这柔弱姿态扬起头,向金吾卫上将军笑了一笑,模样娇艳非常,是活生生的面若春花。

尉迟真金手上拈着一块酥蜜小点,原本正要送入口中,如今被她一靠,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这块小小点心也被捏得直接变了形,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他浑身紧绷,强作镇定,将手上已不成形状的甜点三两口吞下,又伸出手去扶令巧巧。这一番动作乍看之下并没有破绽,实际他连寒具究竟是什么滋味也没能尝出来,搀人的手更是规矩得过了份,仿佛身上这千娇百媚的少女是哪个喝醉了酒后正在耍酒疯的高门贵女,使他不敢有一点逾矩。这一扶确称得上不近人情,令巧巧自然也不满意,含娇带嗔地瞪了他一眼,才不甘心地坐起来整理舞衣和发髻。

于是沙陀忠终于也得着机会取笑他:“我一直听说金吾卫里风流逸事最多,老芋头你说,这传闻是真是假啊?我看你怎么觉得不像呢?”

他话音未落,竹娘与令巧巧倒先笑起来。尉迟真金气急败坏,偏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瞪着他“哼”了一声,扭头喝酒。沙陀忠难得有这样逞口舌之快的机会,也跟着一同哈哈大笑,只是他忘了自己怀里还抱着令巧巧的帽子,笑起来时,帽尖上的金铃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抖动,发出一片铃铃的脆响。随着铃铛声响,水月的目光也回到他身上,不知不觉间竟然带了点杀气。好在狄仁杰最后良心发现,寻了个由头将这顶缀珠胡帽从沙陀忠手中拿走,才避免了又一场毁容惨剧。

几个侍儿来呈上新酒,又为熏炉添过香,退下时带走了水月手里那把断了弦的箜篌。女侠心中分明有愧,又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赌气,最后只好皱着脸喝闷酒。竹娘一向知情解意,便提议道:“水月大人琴技高超,贱妾自幼身在乐籍,与许多乐工熟识,竟没听过这般精妙的箜篌。待弦续好了,大人可否再弹一曲,与我们阿螺赐教一二。”

阿螺是原本司箜篌的乐伎,她素来机敏,听见竹娘这样说,也立时附和着拍起手来。水月心知她们这样说不过是为逗自己开心,但眉头渐渐也舒展开,待换过弦的箜篌送回来,又认认真真弹起来一首曲子。这一曲不似先前的舞曲节奏激烈、曲调活泼,反倒显得凄切悲凉,曲终一段更如鸿雁悲鸣,与这一场欢宴格格不入。在座众人似乎都没有听过这样的箜篌,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只有沙陀忠脸色伤怀,一连喝下三大杯酒。过了好一阵,才终于有人问:“这是什么曲子?”

水月别过头去悄悄抹了一把眼睛,又回过身来,用一种满不在乎语调答道:“是首铁勒民歌,但我不记得名字了。”

她把箜篌塞回阿螺怀里,自己也回到放满美食美酒的案几前,随意拎起一只酒壶,将里面的酒液一口气全灌了下去。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对视一眼,心底霎时明镜般透亮,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叹了口气,最终也只是伸出手去拍了拍沙陀忠的肩膀。竹娘和令巧巧不知道其中的关窍,眼见气氛渐渐冷了下去,便又提议让乐伎们奏些别的曲子以应时景。

于是近来时兴的俗曲也被轮番演奏。竹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酒胡子,众人便围作一圈,玩了起来。这一回狄仁杰的运气不如先前,接连喝了不少,不知不觉间有酒意上头,神志虽然还清醒,行止已经渐渐不羁。恰此时一曲《倾杯乐》奏罢,又开始奏《回波乐》,他便顺着调子哼哼唧唧唱起来:“回波尔时元夕……”

这是首已经被唱老了的回波词,何况今时今日正是盛夏,他唱“元夕”,实在教人发笑。众人听他荒腔走板唱过一遍,没一个忍住笑意,等这一轮笑过,令巧巧忽然拍手道:“既然正在奏《回波乐》,不如来连回波词,总是唱老词也没什么意思。”

又有人问:“有什么彩头?”

令巧巧笑意盈盈说道:“彩头没有,不过作不出词要罚酒。”

沙陀忠听见她这样说,立即就想告饶,奈何被水月兴致勃勃按住,最终也没能说出个求饶的话来。在场众人又商量着添了几条规则,譬如每一轮作词作得最好的人可以指定下一轮的题目,又如每人作词以曲子奏过一遍为限,超过时间,即便作出来了,也要挨罚。规矩商定之后,再定下主题、顺序,最后用酒胡子在案上转了一转,指向尉迟真金,便由他第一个作词。

这一轮的主题是柘枝舞,金吾卫上将军左右看看,正好瞧见被狄仁杰顺手放在一边的缀珠胡帽,当即作了一首“回波尔时珠帽”。他言者无意,偏偏在沙陀忠听来刺耳得很,等轮到自己作词时,有意用令巧巧来戏弄他,张口便是一句“回波尔时巧巧,舞罢颜色正好”。这词作得远称不上不精妙,只差没有凑韵,但能招来尉迟真金怒气腾腾又无可奈何的瞪视,也足够让沙陀忠得意好一阵。下一个轮到的人是水月,她心头的无名火原本还没有全消,见大理寺医官自得模样,忍不住在自己作的曲子词中拿锦带的事来嘲笑他。最后六人之间评比,认定最好的是尉迟真金所作的一首,便请金吾卫上将军决定下一轮的题目。

如此玩过一连五轮,酒、音乐、京师的时令风物都已经一一咏过,到了第六轮,依规矩由上一回的优胜者竹娘指定主题,她便提议道:“咏物的词已经作过许多,这一轮不如来叙情——这样说却又太宽泛了,”她用手支着下颌想了一想,复又说道,“不如再加一条,这‘情’须得指向在场的人。”

这一题不如先前的题目那样容易糊弄,众人又已经喝得半醉,脸上多多少少露出为难神色。头一个轮到的是令巧巧,她惯玩这类酒席间的文字游戏,用一首自叙身世的词便交了差。第二个轮到尉迟真金,他原本想用同样的法子对付过去,谁知道曲子结束前也只凑出三句,索性痛快认罚,饮下一大杯新醅美酒。再往后一个是狄仁杰,他愁苦地拈着自己的胡须,终于赶在时限之内吟出一首:“回波尔时金樽,未饮先已昏昏。醉人本来非酒,原是良人销魂。”

话音落时,狄仁杰也松了一口气,笑了两声,准备与下一个要轮到的沙陀忠开几句玩笑。谁知道竹娘忽然打断他,言道这词不能作数,该要罚酒。狄仁杰与她争辩起来,问道:“这词正是叙情,哪里不能作数?”

令巧巧为竹娘帮腔道:“我阿兄要你作的本不止是叙情词,还要指向在场的人。狄大人的良人可不知是哪一位呢?”

狄仁杰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揪住追问,一时间瞠目结舌,片刻后才想起来要分辨:“诗三百中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一句,我用‘良人’,是要称赞两位姑娘容貌虽好,才情更佳。”

这答案远称不上强词夺理,若换作旁人来说,兴许已经过了这一关。偏偏今夜满室如花似玉美人,三个男子却只肯远观,自始至终没露出一丝旁的想法,这时候他又忽然说什么“良人销魂”的话,任谁也不能相信。狄仁杰还想再争辩,尉迟真金已经一把拍在他背上,大笑道:“老狄你看看,这里有谁信了你这套说辞?还不快快认罚!”

众人一齐哄笑,狄仁杰也苦笑一声,犹自喃喃着“我当真没有胡说”,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竹娘坐在他对面,将他苦笑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忽然有一道灵光自脑中划过。她侧过头去看令巧巧,却发现少女也正看向自己,两张俏脸上写着一模一样的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好在狄仁杰自己并不消沉,转过头便又笑起来,催着要看沙陀忠和曲填词。医官酒量原本不好,喝到现在已经醉得不轻,哪里还作得出什么词来?最后还是水月大发慈悲,替他罚了一杯。

这一轮结束后,各人均被掏空了文采,再没人想作什么曲子词,索性换了新的玩法。又笑又闹间,先前一段插曲也就被抛在了脑后。

 

三更鼓响的时候,水榭里醒着的人已经只剩尉迟真金和狄仁杰。

沙陀忠量浅,水月贪杯,两个人早就喝醉,被送进水榭里间酣睡。被扶走时水月还一直嚷嚷着下一回要来看令巧巧舞剑器、浑脱,全然忘记了她从未习过剑器舞这回事。令巧巧每日都要下苦功练舞,原本不敢多喝,有时轮到她要罚酒,竹娘便会代她接过。后来竹娘也不胜酒力,令巧巧唤了侍儿来扶走她,独自又陪了两位客人一阵。只是三个人也没有什么游戏好做,索性从大理寺破过的案子中捡几件有趣的作为谈资,一直聊到子时将近,令巧巧实在挨不住倦意时才停下。

狄仁杰和尉迟真金都不为难她,见她困倦,便不再强留。令巧巧懒懒地道了一声谢,起身盈盈一拜,满身琳琅轻轻响了一响,却不似她初来时那样光艳非常,反而另有一种可爱。等礼数行过,她才拾起那顶被冷落了大半个夜晚的缀珠胡帽抱在怀里,转过身去,云霞似地轻轻巧巧飘走。二更天时屋内用来降温的冰块已经化尽,这时隐隐有些燥热,狄仁杰索性一并遣散了乐伎,自己与尉迟真金出了房间,到水榭廊下纳凉。

这天月相并未完满,但已经足够明亮,在水面上撒下一片皎皎流霜。四周一片蝉鸣蛙叫,只有仔细侧耳,才能听见一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丝竹之声。这场景全然不似平康北里所有,然而两人对乘月馆坐落之地心知肚明,这反差也就成了另一种趣味。

席间酒已喝尽,侍儿奉来消暑解闷的乌梅汤,两人便就着清凉汤汁说闲话,自天后又差人培植出了一种新品牡丹一直聊到银睿姬最近一封来信中提到的她与元镇近日情状。后来又说起近日朝官中流传的轶事,哪家的酒宴上又有人闹了什么文字上的笑话。几个行令时的段子讲过,尉迟真金忽然笑道:“老狄你可别在这里笑话别人,今天你作的回波词要是传出去,怕不也要成了人家的谈资!”

狄仁杰虽没有彻底醉倒,到底也醉得不轻,喝了半晌乌梅汤,脸上照旧一片酡红,眼神也约略有些散。他便用这散乱迷离的目光看向尉迟真金,一边为自己争辩道:“叙情怎么可能没有个对象?竹娘偏要坚持说我的词作错了,狄某当真冤枉。”

尉迟真金嗤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你言行一向谨慎克制,再是玩酒席间的游戏,也不会对着两个萍水相逢女子深情款款。”他停了一停,忽然凑过身去,压低声音说道:“不如老实交代,你这首回波词究竟是作给谁的?”

他问这一问时原本在笑,话说出口,心头一阵不快一闪而过,忽然之间不再理直气壮,视线也悄悄飘开。平常这一点端倪就足够狄仁杰分析出好大一通结论,但他此时酒醉,脑子里全没有一贯的机巧,哪里还注意得到什么细节——反倒将不应说的许多话都一口气倒了出来:“我向来清楚自己的酒量,因此从不敢贪杯,每回与人应酬都要小心翼翼计数,生怕喝得酩酊大醉,有辱斯文。今夜原本也是记着数的……可我后来看见你开怀大笑,想着这场面真是难得一见,就把什么都忘了。”

说完这些话,狄仁杰转过头去拿自己放在身边的半碗汤汁。可他的手是抖的,不仅没有把碗拿起来,反倒把它打翻,深色的汤水洒得四处都是。随着这一洒,他脑海中也是“嗡”的一声,什么酒都被吓醒了。他把翻倒的青瓷小碗拿起来,别开眼睛去看里面残留的一点汁水,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心里恨不得把片刻前醉酒误事的自己给掐死。

他这样紧张其实不过庸人自扰,尉迟真金酒量再好,如今也是醉了的,哪里听得出这回答中的关窍,只当他是喝醉了酒在胡言乱语。金吾卫上将军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在好友肩膀上重重一拍,取笑他果然醉得不分东西南北,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于是大理寺卿也眯着眼睛笑起来:“是,狄某不胜酒力,方才言语间多有冒犯,还望尉迟大人海涵,千万莫同小人计较。”

尉迟真金分明什么都没有明白,听他这样说,却又笑了一声,以示自己宽宏大量。狄仁杰给自己续了一碗乌梅汤,举起碗与尉迟真金手中的空碗轻轻碰了一碰,言道这一碗是自己酒醉胡言的惩罚。说罢咕噜噜一口气吞下,末了摸一摸嘴,倒像是在喝一盅山盟海誓的酒。

他在心里想着:这人什么都不明白的傻样果然也有可爱之处,倒不如珍之重之,教他一生都能这样犯傻才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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