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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完结】【电影狄仁杰系列/狄尉】雪月花时

22/09/2018修文:通常而言脱稿之后不会回头大修,但是这次实在是意外,发现有一个走在路上灵光一闪的梗因为没有及时记录而被遗漏orz以后不打算写同类剧情的故事,错过这次就再也不会写到,还是做了一些修改把它添加进去。修改的主要是一些对话细节,不影响整体结构框架和剧情走向。

是刀,和前篇《琴诗酒伴》组成一个完整故事,推荐组合阅读。

各种细节的时间操作和前篇一样;菜单是从《清异录》里抄的,有几道菜看着季节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是我决定不管它;验尸报告的部分内容是从宋代的《洗冤集录》里抄的;香炭配方是从明代的《香乘》里抄的,部分内容在时代上同样不怎么对劲但我还是不管它。时间线问题文末说明。

人物属于,呃,总之不属于我。

 

 

狄仁杰的案子办完了。

这是桩陈年旧案,该要绳之以法的人也早就死了,皇帝差他去查,他自己肯去查,都不过是想要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他在洛阳城中前后奔波三月有余,什么年节也顾不上,到这天合上拼图最后一块,便匆匆忙忙进了宫,要去将查明的结果一一禀报。原本一桩旧案并不至于这样着急,但这天是上元次夕,狄仁杰不想孤身一人守在官舍,也不想回鬼市找汪驴一起度过,于是只剩下进宫面圣一件事好做。

他进宫时正是暮食前一刻,并不是个讨喜的时间,好在皇帝不介意,还在殿上为他赐食,要他一面吃,一面将查明的情形细细道来。狄仁杰谢过圣人,于食案前落座,余光忽然瞥见身边好大一只鎏金狻猊香炉,有袅袅香烟正从兽口飘出。熏香必然置炭,香炉立于座侧,原本是为用作取暖,狄仁杰定定地看了它半晌,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皇帝自然瞧见了他这轻轻的一颤。她差人在狄仁杰身侧添了一只炭盆,再送上一个新烧暖的手炉,又关切地问他是否还觉得殿上寒凉。狄仁杰规规矩矩谢过天恩,接过手炉捂了片刻,又答道臣已不觉得冷。其实冬季公服原本厚重,宫内又四处焚香燃炭,他身上即便带着一点宫外来的雪气,也早就该被烘暖了。当初狄仁杰并没教皇帝知道自己身中赤焰金龟之毒,如今自然也不会教她知道自己解毒后常年手脚冰凉,揣着这手炉其实无用。说到底,这世间既然没有一样暖具能将人心底的寒意也一并驱走,那么无论用什么器具来取暖,其实都并无差别。

君臣二人在静默中候了一阵,试食的女官终于宣布饭菜无毒,皇帝可以用膳。这原本是上官静儿的工作,后来换了别个女官,连皇帝自己也觉得别扭,想要废止,却又被武氏诸王劝阻。他们劝阻,并不真是为了皇帝的安康,而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她看得清楚明白,却没有过去那样的心力去计较,也就从善如流,另选了负责的女官。

皇帝拿起食箸,在空中顿了一顿,又轻轻放下。这副御箸是象牙质地,落下时在赤金碗的边缘上磕出一声清响,在这无人说话的宫室中显得异常响亮。她挥一挥手,教候在一旁的宫人都退下。她原本想连乐工也一并屏退,狄仁杰却劝说道:“今日是上元节庆最后一日,宫中四处张灯,热闹非凡,不若教人留下来奏乐,以应时景。”

皇帝听了他这一劝,便留下一队乐工奏乐。做过这些安排,她才复又拿起食箸,夹起一块过门香。狄仁杰一直看着皇帝的动作,见她终于动了筷,自己也才敢放下手炉,伸出手去捧起面前的汤饼。他的指节依旧冰凉僵硬,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碰到装着热气腾腾汤饼的碗,立即泛起一片薄红。

狄仁杰被烫了这一下,却没有立即放开,直到将碗稳稳当当地放在自己面前才肯松开手。他等指尖的红色褪去,拿起食箸吃了几口,终于感到一阵暖意从腹中升起。这一点外物带来的暖意使他微微笑起来,便又飞快地扒拉了几口,将一小碗汤饼连着热汤全数吞下。他的吃相并不十分好看,但敏捷非常,没有让一点汤汁沾在自己的胡子上。狄仁杰进宫时原本没有丝毫食欲,吃完这一碗,反倒觉出些饿,复又挟起一块油浴饼,咬下一口,咀嚼起来。

皇帝似乎注意到了他各式各样的小动作,似乎又没有。无论如何,她总是等他狼吞虎咽过了这一阵,才终于开口说话:“狄卿此次查案辛苦。”

御座距离赐座的位置并不远,但十分高,在狄仁杰听来,这句话便像是自头顶沉沉砸向自己的一座大山。他正嚼着最后一口饼,实在不好答话,只得先放下食箸,侧身向皇帝行了个礼,将姿态做了十成十。等嘴里的食物全都咽下了,他才回答道:“陛下日理万机,还要分心关心此案。臣在陛下面前不敢称辛苦。”

皇帝笑了一声,像是听了个真正好笑的笑话,偏偏又带着点并不信服的讥诮,教人揣摩不透她究竟在笑些什么。她挥一挥手,要狄仁杰免礼,也省下这些客套话,直接从案子说起。

于是狄仁杰直截了当说道:“陛下要臣彻查垂拱四年金吾卫上将军尉迟真金坠马身亡一案,臣于洛阳城中寻访三月有余,查明此案确有隐情。但案件时隔久远,如今从头查起,许多人证、物证均已不存,想要再将真正的幕后黑手绳之以法,实臣力所不能及,望陛下赎罪。”

皇帝原本正挟着一块鳜鱼,听见狄仁杰这样说,便将御箸连带挟着的鱼肉放下,命他将这三月余在洛阳城中寻访前后详细道来。狄仁杰原本想着暮食时谈论命案时地不宜,得了这道皇命,也就扔开顾虑,细细说起自己查案之事:“臣首先读了天授二年仵作开棺验尸的记录,此时距离上将军下葬已有三年,但尸体幸未坏烂,因此报告十分详尽。其中关于坠马后伤重不治一节并无疑虑,也未有寻常虫毒、酒毒、金石药毒等症状。验查中唯一发现的异状是口中齿下有青紫色痕迹,类鼠莽草毒发作症状,却无头面青紫、口唇开裂等迹象,据此可知确应与鼠莽草无关。”

开棺验尸一事原本是皇帝的主意,这份记录她也早已经读过,听狄仁杰复述时已经有些不耐。他甫一说完,皇帝便出声催促道:“既然如此,你又如何判断此案另有隐情?”

狄仁杰拱手垂头拜了一拜,说道:“陛下令臣复查此案,其中必有缘故,臣自然不敢凭一份仵作的报告轻易断案。于是臣又去拜访了事出当日在场的王公贵胄,共计百十三人,询问事发经过。众人皆称上将军此前久病,至三四月稍有好转,故才参与宫中举行的波罗球会,谁知道所骑马匹忽然失控,与另一球手所乘之马冲撞,而后发生坠马一事。陛下当时也在现场,应知众人所言非虚。”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这也是她早已经知道的事,因此听得心不在焉,一边听,一边将先前那块鳜鱼送至口中,细嚼慢咽吞下。狄仁杰察言观色,不再铺陈,微微提高声音道:“垂拱四年臣正在焚字库日日烧奏折,能收到的消息有限,忽然得知此事,亦觉得蹊跷。上将军素来身体康健,自臣与上将军相识至臣入狱,中间一十七年,从没有迹象表明他竟也会身患恶疾。何况上将军精于驭马,即便忽然疾作,也断不至于此。因此臣判断人与马之间必有一者被动过手脚。”

皇帝听他终于谈及自己的推断,慢慢放下手上玉杯,面上露出个若有所思表情。只是她这一放不免用了些力,白玉在漆黑乌木上撞出一声闷闷的钝响。皇帝原本端坐,此刻却像是被这磕碰之声惊醒,忽然向前倾身,急切问道:“你查出来是哪一个?”

狄仁杰规规矩矩地回话:“臣原本料想的是马,但是结合证据,推演不通。当日所有人的马匹都是球赛开始前临时挑选,若要事先在马身上动手脚,不太可能,至多只能在鞍具上做文章。事发之后陛下震怒,亲自拔剑动手斩马,如今已经不能严查这匹畜生身上是否有异样,但臣查验鞍具,没有找到任何异状。”

皇帝动了动,一只手轻轻支起下颌,另一只手拿起酒杯送到唇边。她就着这懒散却尊贵的姿势问道:“所以还是有人对尉迟真金下了毒手?”

狄仁杰道:“陛下明察。”

他原本还要解释,谁知道被冷落了好一阵的肚腹并不肯给他面子,竟赶在这个时候发出一声响亮鸣叫。这场面着实狼狈,好在皇帝并不计较,似笑非笑眯起眼睛,用一种宽宏大量的语调说道:“是朕失察,忘了狄卿奔波整日,此刻正该饥肠辘辘,反倒一味拉着你说话。”狄仁杰得到这个台阶,立即顺势谢罪,蒙混过了这一关。

宫人一贯看重冬季宫室内的取暖,可惜再怎么烧炭,冬天仍旧是冬天,裹着厚重冬衣的人们兴许不会觉得冷,饭食却经不起长久的放置。狄仁杰挟起来一块天花毕罗,送至口中,才发现已经不复温热,口感也不如先前。他又吃了一点炙羊舌和葱醋鸡,可惜这些肉食原本油重,放凉后腥腻不堪,实在教人难以消受。他环顾过面前花色繁多的吃食,用目光挑来拣去,并挑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举箸朝着原本便是生冷的鱼脍、羊脍而去。冷食原本不堪饱,于此时却是聊胜于无,最少能教他不至于再经历一次方才的窘境。

狄仁杰将一盘鱼脍、一盘羊脍都吃得干干净净,又自斟三杯慢慢饮下,神态自若得像是上首并没有坐着一个皇帝。皇帝也不催促他,反倒饶有趣味地看他吃吃喝喝,几乎像是在看最钟爱的一条池中鱼啄她撒下的饵食一般。等吃过这一阵,狄仁杰才稍稍整理仪容,向皇帝谢过赐食之恩,又接着先前的话头说了下去:“其实仵作检验时只想着验查药毒,自一开始便想错了。想要使上将军看起来死于意外,根本不用什么酷烈毒药,甚至也不必下药——世间有千千万万种致幻方法,只消其中随意一种,就能造成坠马而亡的结果。陛下曾受方术符咒之害,对此应当深有体会。”

早年封魔族一案如今已是皇帝的禁语,狄仁杰却大刺刺说出口,没有一点隐晦。众乐工正宫室角落中奏乐,隐隐约约听见这段对话,不由为这口无遮拦的大理寺卿捏一把汗,暗中猜测他究竟是久不在朝中不知禁忌,还是有意这样说话。乐工中一个鼓瑟的胆子尤小,想到皇帝如何发作每一个提起此事的臣子宫人,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一连错弹两声,背上又吓出一层冷汗。他这两个错处极其离谱,殿上君臣二人却似没半点察觉,皇帝甚至还对着狄仁杰点一点头,露出个深以为然的表情。

狄仁杰面上神情亦庄重非常,见皇帝首肯,复又道:“所以臣又前往上将军故宅查验遗物。上将军素无家眷,住在官舍中的时候倒比他住在自家宅邸的时候更多,垂拱三年生病之后,才在宅中常住。他身故后,宅中家仆大多自行散去,只留下几个老仆,因感念旧主恩义,自愿看守。在天授二年陛下派人驻守前,故居曾遭过几回盗贼,万幸丢失的多为无关紧要的珍奢器物,除一只七宝博山炉外,其余日常用品均保存完好。臣便是从这些遗物中查出了异样。

“昔年上将军与臣交好,朝堂立场虽然有异,私下里却诗酒茶花无所不谈,故臣一贯知道上将军喜爱珍奇名香。焚香必然备炭,上将军用香炭向来不拘形制,臣在故宅中找到的却只有一种做成兽形的炭饼子,显然并非上将军所惯用。臣又四处检视,发现上将军居室中的香宝子空空如也,然而询问老仆,却说此中原本储香常满,自上将军坠马后无人动过,不应如此。臣思揣其中必有什么关窍,便将这只宝子连带剩余的兽炭一并带走检验。臣在香宝子中只找到少许遗落香屑,均是常见香料成分,并无异常,反而在炭饼子中发现蹊跷。

“臣与上将军交好时,常常秉烛夜谈,曾有一次说及时兴的香炭配方,其中多用黄丹、定粉,但此二者毒性其实成疑,医书中虽无记载,炼丹术士间却常有传闻。上将军闲暇时常亲自动手制备香炭,此次交谈后他便只用两种避开黄丹、定粉的配方,平素差人制炭时亦如此。臣检验这批炭饼子,不仅验出黄丹、定粉,且发现含量之高,远超正常配方。黄丹、定粉难以燃烧,以此香炭薰香,用量必然较寻常香炭更大——臣便疑心上将军坠马前已受此二物毒害良久。”

皇帝一言不发,专注地听他讲述案情推演的过程,姿态看起来仍旧慵懒尊贵,但在狄仁杰的角度上,正能看见她掩在宽大衣袖下的一只手渐渐攥紧。他谈起案情时原本竭力专注,好不容易才心如止水,此刻看见这只手,忽然便觉得它正是握在自己的心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收紧时,将他的心也一并捏碎了。

皇帝与故金吾卫上将军素有渊源,她再有心狠手辣、铁石心肠的名声,此刻听一个旁人仔仔细细说开他死前受过什么样的苦处,当然也要动容。可她全部的动容也不过是一只握紧了的拳头,狄仁杰这个“旁人”又怎敢御前失仪,在她面前展露出更加激烈的哀恸姿态呢?

于是他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一声呜咽吞了回去,又将目光从那只拳头上错开,用先前那种肃然的语调继续说道:“关于黄丹、定粉的毒性,臣在此前也仅听江湖中的炼丹术士偶然提起,并不详细了解。查出香炭中的蹊跷后,臣又前往神都地下鬼市细细打探,亲眼见到了受此二物毒害之人。中毒较轻者往往精神萎靡不振,白日里常常头痛,夜晚又不能成寐,腹部偶有不适。中毒深者则手脚麻木,性情大变,时有腹部绞痛、高热惊厥发作,有时也看见幻觉,但不立即致命。”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这惯见风浪的女人如今却发着抖,厚重发髻间簪着的步摇随她身体颤动,细小精美的金玉珠串彼此碰撞,发出一阵低低的清鸣。她站了片刻,直至身体的颤抖止住,才以她一贯庄重威严的声音说道:“这正是尉迟真金生病时的症状。”

尉迟真金少年失怙,境遇最凄凉时得到当年圣眷正隆的武昭仪庇护,后来理所当然成为天后宠臣,再往后便是太后临朝称制最坚定的支持者。如今距离事发已近十年,谈起这位旧臣,皇帝竟什么都还记得。尉迟真金在世时一贯感念皇帝恩义,狄仁杰甚至不必费力,便能想见他在泉下若有知,必定又要说出好一通歌功颂德的话来。

这念头几乎使他微笑起来,奈何心中苦意更重,教他实在笑不出,于是这笑意也变成他心底一声沉沉叹息。狄仁杰收回思绪,定了定神,方才言道:“不仅如此。臣仔细检查,还发现这些中毒之人齿下多有一道青紫痕迹,与仵作验尸记录相符。黄丹、定粉毒性无法可医,但多用大蒜、黄豆、茶叶、乳酪可以减轻症状。臣查验上将军的脉案,又向宅中老仆仔细询问过坠马前上将军的生活起居,得知此前他正好得到一批陛下新赐的春茶,日日煮茶粥而食。上将军的病症于三四月间有所好转,或许正是陛下赏赐的新茶之功。”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缓缓坐下了。她神色惫怠,连声音中也带着一丝颓然,全不似平日威仪赫赫:“朕赐下茶叶又如何,到底没能救得了他的性命。”她转过头不再看狄仁杰,只厉声追问道:“你可查到这批香炭是何人所制,又如何到了尉迟真金手中?”

狄仁杰垂着眼睛答道:“此类做了特殊造形的香炭最受耽好奢侈的王公贵臣喜爱,然做工极繁琐,除去少数几家能够自行备置,多在有名的香药铺子中采买。日前臣寻了个由头,请朝中各位大人携家中所用异形香炭前来评比,确实见到了同样造型的兽炭。”

皇帝回过头来问他:“是谁?”

狄仁杰沉声道:“陛下莫急。这位大人垂拱四年刚刚奉诏来到神都,此事并非他所为——臣向他打听兽炭来源,却听说这家铺子载初元年时遭过火灾,制炭匠人全部烧死,同样造型的炭饼子如今已于世间绝迹。臣四处打听,找齐当年匠人的遗孀、遗孤,一一询问,终于从其中一个寡妇手中得到她亡夫的笔记。这匠人有抄记每笔经手订单的习惯,正好抄下这份额外添加黄丹、定粉的配方,又因此方与寻常配方迥异,他在末尾特意记录一笔,说将方子送与他的人是骑马来,‘金鞍雕升龙、鸾凤,市井所未见,疑是宫中所出’。这种金鞍是先帝在世时宫中常见的式样,诸皇子府上也有使用,并不算罕见。臣查至此,线索全数断了,只得就此结案,进宫向陛下谢罪。”

说罢狄仁杰便自食案前起身,向着皇帝跪了下去,皇帝却只“嗯”一声,算作答复。她差遣狄仁杰去查这桩旧案,不过为一个确定答案,如今心头一块大石落定,却并不感到平静,只觉得疲惫非常。她用指尖支在额角揉了揉,才终于有力气教他平身,又草草说了些场面话。狄仁杰心里同样藏着事,欲要询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浑浑噩噩地与皇帝答话,心神早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君臣二人将种种套话说过一轮,终于无话可说,灯火通明的宫室中便忽然没了旁的声响,只有一曲奏至一半的《万岁长生乐》,和着香烟在空气中袅袅飘散。

皇帝忽然自斟一杯,仰头饮下,末了将玉杯拍在食案上,朗声道:“今夜正宜宴饮达旦,如今只有曲子而无歌舞,成何体统!”

她的怒气似真似假,乐工们受的惊吓却都是真的,当即跪下一片,摔了一地的檀板、羯鼓、琵琶、箜篌。当中又有特别机巧的,谢罪后回过神,立时向殿外递话,教人让云韶府速速进些歌舞来。一群宫伎即刻趋至,行至宫室中便齐刷刷跪下,向皇帝行大礼。她们各个盛装打扮,俯身跪倒时姹紫嫣红衣裙铺了满地,倒像是殿上忽然生出一片早开的春花。

皇帝心满意足地收了她那真假不知的怒气,随意指一个伎子要她演出节目,便又喝起酒来。被她指着的是一个舞伎,平时并不受到皇帝喜爱,被指名时既惊又喜,即刻谢过陛下青眼,转头要乐工奏乐,好献舞一曲剑器浑脱。这天是正月十六,神都满城不禁夜,宫中的规矩也眼见着松散了,众宫人全不顾礼数,当着皇帝的面便争执起来,这个说要增添一名奏羌笛的乐工,那一个说还应换一名能搊琵琶的琵琶手。皇帝听见他们吵闹,也一概不理,只当作殿上没有这群人。最后两名歌伎闹到狄仁杰面前,硬要他定夺,眼见皇帝依旧不理不睬,大理寺卿也只好苦着脸做了一回乐正。

这边争执期间,被指名的舞伎转去换了舞衣,待她返回殿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她向皇帝行了个礼,摆出舞蹈起势,只等琵琶四弦炸响,便带出一阵剑影流光。这场舞着实美轮美奂,围观的宫人们看了一阵,渐渐也顾不上皇帝在侧,纷纷鼓起掌来,又悄悄议论,说道可惜这样一场舞,统共只有两个观众看见。舞至最精妙处,伎子身姿矫健若鹰隼疾飞,曲子中也挟裹十分风雷气势,原本是骇人场景,狄仁杰却举起酒杯,悠悠然说道:“臣有故友好观舞,有一回喝醉了,竟缠着一名柘枝伎,说要看剑器浑脱。”

他出此一言,教人分辨不清是自言自语,或者又是在向皇帝说话。无论如何,皇帝都理会了他这一回,含着笑问道:“他后来看到了吗?”

狄仁杰亦笑起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方答道:“不曾看到。她离开人世时,已看过天下各种妙舞,偏偏只差这一支。如今倒轮到臣代她看这舞了。”

皇帝轻声软语问他:“好看吗?”

狄仁杰捻了捻颌下胡须,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众宫伎不知道先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怎样的对话,此刻听见君臣二人讲话,只当作夸奖,俱感到面上有光。听了满耳朵旧案秘辛的乐工们心有戚戚,偏生无法出言提醒,只得任由她们议论,心中暗暗希望皇帝能看在节庆的份上,不要大发雷霆。等一曲舞罢,皇帝却竟没有发作,反倒赏了舞伎一对金钗、一对银臂钏。打过赏后,皇帝又转头去看狄仁杰,和颜悦色问道:“狄卿方才提起柘枝,不如朕也教她们跳一回?”

狄仁杰向她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回道:“柘枝虽美,到底只是一人独舞,今日适逢节庆,倒不如换成别样热闹的舞乐——先帝在位时不忍闻《破阵乐》,因此长久不曾排演,后来臣又远离朝廷,竟从未有机缘观过这支著名曲子,不知今日陛下是否肯让臣一饱眼福、耳福?”

《秦王破阵乐》是什么样威风曲子,自然不能教一群娇柔美艳女子排演,他这样说,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原本还在低声说笑的宫伎们至此终于觉出味来,霎时噤若寒蝉,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皇帝和大理寺卿却一齐当作没有听出这回应中的微妙意味,照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场面话,一幅君臣相得和乐融融的样子。最后互相推过几回,还是皇帝拿了主意,让乐工舞伎排一出绿腰。绿腰舞柔软轻曼,配的乐曲也缠绵,又有歌伎和着曲子唱情意绵绵的新词,一时间将宫室中的剑拔弩张都冲淡了。

绿腰舞罢,皇帝教宫人们自己商议节目,不必再请示,专注地与狄仁杰谈天喝酒去了。

 

殿上烛花剪了两茬,皇帝仍在和狄仁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内容无非是些洛阳城中的往时逸闻近日闲谈。众宫人起初还略略收敛,后来见皇帝的注意力全不在他们身上,渐渐也放肆起来,唱过《斗百草》又唱《泛龙舟》,舞罢垂手罗还舞阿遼破,末了又撺掇先前舞过剑器浑脱的舞伎再跳了一曲满堂势。

皇帝心不在焉,狄仁杰倒还不时看一眼殿上的演出,偶尔也为当中精彩的部分拍一拍手。皇帝便笑着问他:“狄卿可有看中哪个女子?倘若当真喜欢,朕命人送到你府上也无妨。”

狄仁杰也笑,一手捋着胡须,一边推辞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如今也已经上了年岁,办好陛下给的差事便已经筋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消受这些年轻女子?再者臣在洛阳城中的旧宅早被人买了去,如今日日住在官舍,实在没有地方可养倡优伎子,倒不如让她们留在宫中侍奉陛下。”

皇帝从他这段话中捉住一个破绽,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问他:“狄卿是在怨朕没有善待旧朝重臣吗?”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宫室另一头的乐工又换了曲子。狄仁杰原本已做出惶恐姿态,正要说些告罪的话,忽然听见熟悉乐音,心神立时被抓走。他平日不敢称巧舌如簧,面对皇帝时倒也能对答如流,此刻干巴巴挤出一声“臣不敢”,竟再编不出句讨巧的话来。皇帝发现他的异样,决定大发善心饶过他这一回,转而做出一幅关切模样:“狄卿这是怎么了?”

狄仁杰竟似没有听见皇帝问话,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显然是在发呆。皇帝见他如此,心头忽然生出一股怒气,拔高声音又问一遍,这才将他惊醒。狄仁杰自知闯祸,立即离开皇帝赐给他的坐椅,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急急说道:“陛下赎罪!只是臣与乐工所奏《回波乐》颇有渊源,如今乍然听见,心有所感,以致御前失仪。”

皇帝原本并没注意当下正在奏什么曲子,闻及此言,也分出神去仔细听了一听,发现果然是《回波乐》。她向狄仁杰摆手道:“起来罢。”她停了停,又说道:“狄卿查案辛苦,是朕的疏失,竟忘了嘉奖于你。如今你提起《回波乐》,朕倒想起来两样东西,你便从中挑一样,当作朕给的赏赐罢。”说着招了个宫人到身边,附耳几句,交待了要取某地某物。

不一刻宫人带着两样东西回来,其中一样狄仁杰熟悉得很,正是他用过许多年的亢龙锏。另一样是一只蓝地锦囊,上面白色珠纹细密地连作一个圆环,中间圈着一对高鼻深目胡儿。皇帝接过锦囊察看一遍,确认无误,便让给狄仁杰送去。她在御座上用一种分外体贴的语调说道:“你自拆开看罢。这亢龙锏你原本熟悉,总要知道另一件是什么,才好做个定夺。”

狄仁杰谢过天恩,将锦囊小心翼翼接至手中,立即发现此物分量极轻,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事物。他抬起头看了看皇帝,终究没从她面上寻出什么线索,索性不再猜测,直接解开锦囊,从里面取出来一张平平无奇蜀笺。狄仁杰看见纸背上隐约透出的墨痕时,心中已有预感,及至笺纸展开,果然见着一笔熟悉字迹,在纸面上写下一首回波词:回波尔时月下,当时只有闲话。酒过不敢直言,偏学弦歌喑哑。

这是尉迟真金的字迹,只是较他平日运笔更显得凌乱,仿佛写字的人正处在某种极其激烈的情绪之中。狄仁杰看第一眼时便认出这笔迹,耳边顿时一声轰响,一时间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回过神来,他仔细又读一遍,脸色也渐渐变了。他身上原本有种真假难辨的漫不经心,此刻全数消散了,仿佛他忽然发现天底下所有的人、事、物一并消失,只留下面前的一张薄薄笺纸。

皇帝懒懒地倚在御座上,并不特意去看他反应,却又像是怕他不明白这是什么物件,特意解释道:“这便是尉迟真金的绝笔。”

狄仁杰全没听见她的话,只是仔细收起这张珍贵蜀笺,装回锦囊,然后竟直接将锦囊往自己的怀里送。皇帝原本等狄仁杰答话,等了一阵没听见声响,回过头看见他的动作,露出个似笑非笑神情,又问他道:“狄卿不想要亢龙锏吗?”

狄仁杰的手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将锦囊小心翼翼收进怀中,妥帖地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他做完这件事,才起身走到御座前,极其庄重地跪下去,向皇帝行稽首大礼。御座前铺着自拂林远道而来的毡毯,狄仁杰跪在上面,却觉得和跪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并没两样。他伏在毡毯上向皇帝答话:“陛下一定要臣在亢龙锏与故人旧物当中挑选,又有什么想不想要可言。即便臣真心想要亢龙锏,陛下也大约未必肯给罢。”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极重苦意,皇帝却似没有听出,与他一板一眼计较道:“狄卿此言却是不诚了——当年你被下狱前,曾将亢龙锏秘密交至尉迟真金手中保存,此事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先前所言尉迟真金旧宅中被盗的器物,只怕也是少了一样。此锏与你二人皆有深厚渊源,要说故人旧物,这亢龙锏分明胜过你怀中绝命词。”

狄仁杰道:“既然如此,臣更没有什么可挑拣,不如请陛下决定究竟要赐给臣哪一件旧物。”说罢他便往怀中去取那只小小锦囊,只是伏跪姿势不便,他的手又一直发着抖,在怀中掏了半晌,竟取不出。

皇帝看了他这窘迫模样一阵,终于用宽宏大量语气说道:“既然你已经将词收下,便收着罢。”说着她挥一挥手,教宫人将亢龙锏收走,又道:“你既见过尉迟真金宅中老仆,应当知道他写下这回波词当日情状?”

狄仁杰低声答道:“臣确向他们询问过。”

聚在宫室另一头的宫人精通察言观色,虽没有胆子凑上去听皇帝与大理寺卿的谈话,却也看出这场对话必然暗潮汹涌。一曲《回波乐》奏罢,诸乐工皆不敢再续,殿上彻底安静了下来。皇帝在这一片寂静中道:“说来听听。”

狄仁杰最怕这一出,偏偏皇帝这样说,他也只得照做:“上将军在宫中坠马后立即昏厥,片刻后又清醒,自言并无大碍,随即乘车回到宅邸。当晚他便起了高热,神志渐渐不清,只说头部胀痛非常,挨至次日戊时又忽然清醒。这回清醒时他情绪激动非常,先大笑一阵,又寻纸笔写了些不知什么,尔后不知为何竟破口大骂。骂至最激烈时人昏了过去,之后再没有醒来。”

他只说了这一段话,却仿佛自八寒地狱中走过一遭,自指尖至骨髓都是冷的,停顿半晌后才终于又攒起力气,慢慢说道:“臣所知道的情状便只有这些。如今想来,陛下赐给臣的便是上将军回光返照时留下的笔墨。”

狄仁杰想问这张笺纸如何落入皇帝手中,正如他想问另一个压在心头的问题一般,可他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要一个答案。他亦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神情姿态,只料想不会太好看。皇帝却似乎从他身上找到了某种端倪,使她终于下定决心,吐露出一段诛心言语:“你所言不差,但缺了些许细节——倒也不能怪你。他那时破口大骂的正是你,据说将怂货、孬种、懦夫、小人种种词句都骂了个遍。如今你去向他宅中老仆打听,他们自然不会告诉你。”

听她这样说,狄仁杰什么都明白了。

乾封元年的某个夏夜,他曾经用长长一段答非所问将自己的一颗心和盘托出。那天他喝醉了酒,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他想过千万遍又踌躇着不敢宣之于口的真心话,可他实在太过害怕,说完又立即后悔了。好在尉迟真金最后也没有听明白,教他蒙混过了这一关。

天底下能教狄仁杰害怕的东西并不多,他自然也不会怕一个拒绝——但他害怕仕途风雨飘摇、命运无常捉弄,害怕当年长安城头压着的滚滚黑云、洛阳远郊炸响的阵阵闷雷。世道原本艰难,懵懂不觉的人尚可以继续懵懂不觉,了悟了感情的人却必须时时刻刻含着舌尖上三分苦楚过活。狄仁杰不是圣人,可他尝过这三分苦楚滋味,便不愿意再有旁人也来品尝。何况未来凶吉难料,倘若当真有幸尝过甜头,原本三分的苦只怕也要变作十分。

那时没人料想得到今日,狄仁杰总以为自己迟早会死在天后布的局中,难得一个善终。先帝驾崩后他很快被下狱,生死未卜之间,竟还分出精神来庆幸尉迟真金的一无所知。后来他在焚字库得知故金吾卫上将军的死讯,再往后又经历通天浮屠一案,也总是凭借这一点庆幸聊以自慰,熬过种种故人离散的痛苦。但尉迟真金偏要在一生的结尾处将所有关节都想通透,教他所有的庆幸都化作泡影,若是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何必白白浪费一十七年良辰美景好春光?

皇帝本不知道这一首词一顿骂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捉住一点蛛丝马迹,便来试探狄仁杰,看他最后强撑的一点从容也消散,立即明白这蛛丝马迹确没有错抓。不知为何这认知使她生起气来,竟又拿话去刺狄仁杰:“朕得到这首回波词,也曾经反复读过,始终不解其意。尉迟真金笔气一贯开阔,又从不作歌诗暗中取笑他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怨气,能教他留下这一首明嘲暗讽绝笔词。”

狄仁杰原本几乎脱了力,倘若不是靠伏跪姿势支撑,早已经跌在地上,此刻听见皇帝这样说,却使他在一片深切痛苦中生起一股火气。凭着这股火气,他反倒攒起来三分力气,抬起头来朗声答道:“陛下诗风亦疏朗,却也还有一首‘开箱验取石榴裙’。上将军是性情中人,想来是臣过去曾开罪于他,上将军原本不察,终于想明白时臣不巧在都台焚字库烧奏折,只好想尽办法来教臣不痛快。”

皇帝全没料到狄仁杰会提起她旧时笔墨,听见“石榴裙”一句时竟也怔住。她别开脸,不再看下面跪着的人,面上一片若有所思神情,实则连视线都没有聚焦——谁没曾在青春韶光正好的时候心无旁骛地爱过一个人呢?便是后来变心、反目、离散、决绝,世上也没有哪个人真能问心无愧地将这过往炽烈情感否认了去。

而皇帝到底也只是个人。

狄仁杰心头正恻恻,又看见皇帝伤神,忽然便觉得这一整晚唇枪舌剑好没意思。他收回视线,终于肯在她面前服一个软:“无论如何,臣今日都要感谢陛下。”

皇帝被他这一句唤回了神,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狄仁杰道:“自上将军亡故至今,臣未曾有幸梦见故人。臣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今日得到陛下开示,方知道原因。上将军对臣既然心怀怨怼,必不肯轻易出来相见,只怕要等臣走完在人世的路,亲自到泉下去谢罪,才能得着他的谅解。”

皇帝露出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但终究没有再为难狄仁杰,只说道:“你起来罢。”她又挥一挥手,让沉寂了许久的宫伎乐工重新演出曲子、舞蹈,只是宫人们已经知道今日皇帝与大理寺卿之间有龃龉,不敢再像先前那样热闹。

皇帝仍在和狄仁杰说着话,只是此刻两人都已经没有言语上相争的心情,交谈难免显得冷淡。这冷淡倒未必是坏事,君臣二人不似先前惺惺作态,反倒偶尔能从对方口中掏出一句真心话。

狄仁杰正喝着酒,忽然听见皇帝说道:“你还有话想要问朕。”

这不是个问句。狄仁杰心知自己总归要露出破绽,因此并不惊慌,但他亦没有想好究竟要不要将这梗在他心头一整晚的话问出口。他若猜得对,只怕要令皇帝起杀心,若猜得不对,也是极大的冒犯。他已经与皇帝在言语中明争暗斗了整晚,实在是没有心力再去试探她究竟能容忍自己到几时了。

但皇帝并不就此放过他,只眯着一双醉眼一味地逼迫他:“狄卿不必有所顾虑。今夜你无论问朕什么,皆免罪。”

狄仁杰实在不知道皇帝哪里来这追根问底的精神,却也不想当着殿上一干宫人谈论什么冒犯话题,只得小心翼翼道:“陛下不觉得这宫室中有些太热了吗?”

皇帝立即长长地“嗯”了一声,又道:“炭确实烧得有些热了。”说罢唤宫人取来裘衣,又拎起一只酒壶,径自走下御座,从踏乐而舞的宫伎中间穿过,直走到殿外石阶上。狄仁杰跟在她身后,听见身边经过的宫人一片惊呼,随即听见皇帝下令教他们全数散去。他并未加衣,待出了朱红殿门,被宫室外的寒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皇帝见状,差人给他也送了一领厚重温暖兽裘,又将这送来衣物的宫人也屏退。狄仁杰将裘衣裹上,身体稍微回暖,才终于有余裕打量庭前阶下景象。

上元三日,皇城内外架设的灯楼、灯塔、灯树数不胜数,这宫室前也有一座。灯楼极高,挂满各色花灯,又以琳琅珠玉层层装饰,将眼前一片夜色也照得如同白昼。先前殿上君臣宴饮时又下了雪,此刻雪虽已经停下,却在各处积了许多,唯独灯楼四周地面只沾着一点轻薄水汽,不知是这些灯烛生出多少热气,才有这样的结果。灯树旁有几枝梅花,此刻也没有沾上一片落雪,被这光辉灿烂景象衬托,反而显得有些寂寞。

宫室中原本四处熏香,狄仁杰身处其中太久,嗅觉已经迟钝,此刻被冷风一吹,反倒觉得清爽,竟又嗅到了一丝梅花暗香。皇帝拎起酒壶饮了一口,忽然抬手指向那几枝梅花,向狄仁杰问道:“如今天寒地冻,只有这几朵小小梅花,教人赏花也不痛快。你说,倘若朕下一道诏令,要百花今日一齐开放,这些花能听朕的吗?”

她这问话并不真是个问话,狄仁杰正要回答,便被她截住了。皇帝转过头,又含着笑问他:“狄卿究竟想知道什么,不能在殿上说,偏要到这里来?”

狄仁杰跪了下来,低声道:“臣想知道,陛下为何认为尉迟真金坠马一案幕后另有黑手?”

这话已经称不上试探,只差没有捅破一层窗户纸。皇帝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和颜悦色地答道:“狄卿这是怀疑朕?”

狄仁杰并不正面回她的话,只道:“臣向陛下回复查案经过时说过,被动手脚的不是人便是马,可惜这闯祸的马已经被陛下手刃,臣没有机会再做查验。此外,尉迟真金故宅中的香炉虽然是陛下派人驻守前丢的,香宝子中的香却不知道是谁动的手,陛下派去的人也不能洗脱嫌疑。黄丹、定粉毒性终究不曾见医书典籍记载,这消失的马和香料上倒未必没有文章。再者臣的推测即便没有出错,那香炭匠人所见的金鞍所用者甚广,宫中料想亦有用此鞍者。尉迟真金生前极得陛下信任,但他在臣因逆反案下狱后数次为臣求情,与陛下之间早有罅隙。陛下既然知道亢龙锏在他府上保存……”

皇帝忽然大笑起来,截住了狄仁杰未说完的话。笑罢她收敛神色,厉声喝道:“荒唐!天底下谁不知道你狄仁杰断案如神,若真是朕下的手,又怎么敢让你去查?何况通天浮屠一案怎生收场,狄卿已经忘了吗?”

狄仁杰语调平淡地回她道:“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笑一声,拂袖转身,不肯再看狄仁杰。片刻之后,她似是稍稍消了气,才又说道:“朕知道你一贯挂念先帝,因此想留三分情面,不将此案关节说破。你偏要问,朕便告诉你:通天浮屠一案后,朕命人彻查诸王谋叛之事,也曾亲身去见过一回逆贼李贞。他当着朕的面,亲口说尉迟真金并非死于意外,乃是他命人蓄意为之。”她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亢龙锏一事,亦是他亲口供述,说他那好儿子拿来与你做人情的亢龙锏正是从尉迟真金故宅中盗得,朕才知道此锏竟在尉迟真金手上收藏了六年之久。朕去牢里见这叛逆时并未屏退左右,你若有疑虑,大可查看当时的刑讯记录,去找在场的旁人询问清楚。”

狄仁杰一言不发地听她说话,心中渐渐将案件中所有不明不白的地方厘清。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向皇帝再行一个大礼,称颂她顾念旧臣一片恩义,又或者斥责李氏诸王手段阴毒,不行正道,最后果真报应不爽。最差最差,他也应该谢皇帝告知真相,再为先前无端疑虑自斥不肖。

可他却只答了一句话:“陛下做得太过了。”

皇帝依旧只肯给他一个背影,冷冷地道:“朕不明白狄卿意思。”

狄仁杰苦笑一声,垂下视线,用平淡语调说道:“臣确实挂念先帝,但数年前臣调查通天浮屠一案时没有与诸王一同谋叛,陛下便应该知道臣如今的立场。陛下先前所言于查案十分关键,本可以一早告诉臣,好教臣少绕许多弯路。陛下瞒下这条线索,分明是知道此案细节中有破绽,能使臣疑心。今夜陛下一直想方设法引臣主动提出疑问,大约是想趁臣心神激荡之时再告知真相,好教臣对陛下从此死心塌地。”

皇帝此前说话做事无不带三分醉意,听及此言,慢慢回过头来,却用极清醒眼神盯住狄仁杰。她看了半晌,最终只笑了一声,又转回头去,曼声说道:“狄卿这是喝醉了。”

狄仁杰平静地答道:“臣醉与不醉,陛下心中自然是有数的。”

皇帝笑了一笑,用一种分外体贴的语气道:“狄卿既然喝醉了,朕也不好强留,你便自回去罢。”她又挥一挥手,却终究没有再回过头去看狄仁杰。

狄仁杰谢过天恩,慢慢站起来,走下了面前这段台阶。他自灯楼下经过时,恰有一阵风过,将灯楼上悬挂的金玉宝石吹出一片清脆鸣响,听起来竟与许多年前某一个柘枝舞伎曾佩戴过的琳琅珠玉声响一般无二。

 

上元时节三日不设宵禁,但皇城门上的更鼓仍要依照时刻敲响。三更鼓响时,狄仁杰将将出了皇城,行至黄道桥头。

他的官舍在大理寺内,要回官舍,他本不应该离开皇城。但他却一刻也不想留在皇城内,只得到洛阳城中赏灯赏月。他身上还带着宫中名贵香料的气息,走在路上时偶尔也要被人侧目,道一声这位官爷好品味。

狄仁杰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他离开皇城便径直往南,想着渡过洛水之后,到旌善坊故地重游,再上一炷香,或许也不错。谁知他刚过了天津桥,忽然自对面来了好大一群人,嚷嚷着说城北清化坊中搭了好大一座灯塔,听说上面挂着各种奇珍异宝,华贵非常,定要去大饱眼福。狄仁杰被卷进这片人潮,却并没停下,反倒逆流而上,继续向着星津桥走去。

这天稍早的时候下过雪,此刻正是一片晴朗,十六夜明月圆过十五,正高高悬在天上,向人间洒下一片光辉。狄仁杰穿过人潮,仰起头望这月亮,心里想着:既然在人世间还有没有走完的路,那便继续走下去罢。

 

 

全文完

 

 

* 定粉和黄丹都是铅化物,所有毒发症状都是照着慢性铅中毒写的;其实铅化物整体而言性质稳定,不可燃也不容易形成蒸汽,真正容易造成古人铅中毒的是丹药食器酒器而不是香炭。这个中毒的思路比较科学的选项是朱砂,但那个太惨了,我不想写。

* 《通天帝国》开头即写时间为“载初年”,英文字幕走的是689年即载初元年(实际上这个“元年”只有两个月,正史阿武登基在690年秋,登基后改元,此前仍在载初年号以内,某种意义上不太明白为什么时间线不推后一年符合史实……难道是因为正史琅琊王谋反发生在688年所以干脆折中吗,黑人问号.jpg),《神都龙王》开头写时间为麟德二年即665年,两部间隔24年。但是根据很多人说看过我自己却没有找到的某访谈视频,《四大天王》发生在《神都龙王》后一个月(从事件逻辑上来说一个比较短暂的时间间隔也是合理的),但是片尾字幕又说二十年后起通天浮屠,再后一年阿武登基,中间的时间间隔为21年,忽然少了三年……《四大天王》的剧情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三年来,大概是个bug,我在这里选择按照24年写作。

* 白居易《寄殷协律》:

五岁优游同过日,一朝消散似浮云。

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几度听鸡歌白日,亦曾骑马咏红裙。

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17/09/2018补注:

武则天《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写作时她还在感业寺出家,可能因为过于OOC有一种说法是她为了让李治接她回宫才写了这首诗。


(还有个槽我一定要吐:其实正史里老狄在洛阳有房子,在南边城墙根的尚贤坊,离皇城还挺远,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大约要起非常早XD)

17/09/2018再补个彩蛋,刚看完回来的展览里的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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